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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 本篇乃節錄、故文章中首尾若以 "..."標示,代表文章有前後文,
若想詳細了解,請閱讀聯合文學出版的《孤獨六講》


...你聽不懂布農族的話,當你置身在布農族的祭儀中,
聽到所有人都在用布農族的語言交談時,你會發現你聽到的不是語言,而是音樂,
是一種有邏輯結構的聲音...

...第一次因為聽不懂的語言感動,是在法國讀書的時候。
我在巴黎的南邊租了一棟房子,是地鐵的最後一站,下車後還要走一段路。
房東是寧波人,開餐館的。
有一天,我聽到房東的媽媽,一個寧波老太太,和一個法國人在說話,
說話速度很快。我第一年到法國,法文說的結結巴巴,
很驚訝老太太能如此流利地與人對話,可是仔細一聽,
原來她說的不是法文,是音調如同唱Do Re Mi的寧波話。
寧波老太太說寧波話,法國老太太說法文,兩人說了很久很久,
沒有任何衝突,沒有任何誤會─也沒有機會誤會,這是我第一次思考到,
共同的語言是誤會的開始。我們會和人吵架、覺得對方聽不懂自己的心事,
都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語言。

...我突然覺得很羨慕,每次看到報紙新聞上的攻訐、批判、叫囂...
好像都是因為他們使用同一種語言,如果他們說著互相聽不懂的話,
也許會好一點。

...使用同一種語言為什麼還會「聽不懂」而產生誤會?
當你預設立場對方一定這麼說的時候,你可能一開始就決定不聽了,
對方說再多,都無法進入你的耳裡。
現在很多 call in節目就是如此,每個人都在說,卻沒有人在聽...

...我們會發現學術界裡有一些外在的規矩,如同語言一般,流於一種形式,
它不是檢定你的創意性、論證的正確性,而是一些外在架構。
有參加過論文口試的人就會知道,口試委員所關心的往往是論文的索引、
參考資料,而不是論文中你最引以為豪的創意...

...語言和文化習慣有很大的關聯,在希臘文化中有修辭學、
邏輯學(logos),後者更是希臘哲學一個很重要的基礎。所以,
你可以看到柏拉圖的哲學就是《對話錄》,即是語言的辨證。
在西方,語言訓練從小開始,你可以看到他們的國會議員說話時
,常常會讓人覺得嘆為觀止...

...九流十家並不是都否定語言的重要性。
公孫龍、惠施的「名家」學派,就是希臘人的邏輯學。
(邏輯學其實可以翻譯為「名家之學」...)
名家有所謂「白馬非馬」的邏輯辯證...
...從語言學來看,白馬和馬是兩個不同的概念...

...儒家文化不講就語言的精準性,基本上儒家的語言是接近詩的語言,
是一種心靈上的感悟,把語言簡化到一個非常單純的狀態。

...人類的語言文字可以有兩種極端的發展,一端是發展成為「詩」,
另一端就是發展為法律條文。法律條文務求精密準確,以分明的條目
來阻絕任何曖昧性。所以現在國際法、公約等通用的語文是法文,
因為法文在辭類的界定上是全世界最嚴格的語言。
而中國語文則是最不精確的,但它非常美,美常常是不準確,
準確往往不美,所以不會有人說《六法全書很美》,卻很多人
認同《詩經》很美。

...記不記得以前我們開週會時要呼的口號:十二青年守則?...
...幾個人東一句西一句還是湊不齊十二條守則,
這原本是我們每天要唸的東西,因為模式化之後,語言和思想分離了,
只剩下聲音,而這些聲音無法在生命中產生意義。

...苦修面壁的沉默,就是一個人的孤獨語言...
...當你靜下來,處於孤獨的狀態,內心的語言就會浮現,
你不是在跟別人溝通,而是與自己溝通時,語言會呈現另一種狀態。

...關於夫妻之間的語言,《水滸傳》裡的「烏龍院」有很生動的描繪...
...宋江又問:「大姐,妳白天都在做什麼?」他當然是在探閻惜姣的口風,
閻惜姣回答:「我幹什麼?我左手拿了一個蒜瓣,右手拿一杯涼水,
我咬一口蒜瓣喝一口涼水,咬一口蒜瓣喝一口涼水,
從東邊走到西邊,從西邊走到東邊......」這真的是非常有趣的一段話,
閻惜姣要傳達的就是「無聊」兩字,卻用了一些沒有意義的語言拐彎末角地陳述。

像這樣不是很有意義的語言,實際上充滿了我們的每一天、每一分、每一秒。

...日本導演 小津安二郎 (Ozu Yasujiro) 把這種無意義的語言模式詮釋得溫暖許多。
他有一部電影《早安》,劇情就是重複著早安、晚安的問候。
接觸過日本文化的朋友就會知道,日本人的敬語、禮數特別多,一見面就要問好,
電影裡有一個小孩就很納悶,大人為什麼要這麼無聊,每天都在說同樣的話?

事實上,這些禮數敬語建立了一個不可知的人際網路,
既不親,也不疏,而是在親疏之間的禮節。
...日復一日重複這些敬語、禮數,可是永遠不會交換內心的心事。
...小津安二郎讓一個男子在火車上愛上一個女子,
在劇末他走到她身邊,說:「早安!」說完,抬頭看天,
再說:「天氣好啊!」就這樣結束,讓你覺得無限溫暖...

...有一個非常好的文學評論家講過一句話:
「看一本小說,不要看他寫了什麼,要看他沒有寫什麼。
如同你聽朋友說話,不要聽他講了什麼,要聽他沒講什麼。」

...小時候我很喜歡在大龍峒的保安宮前看布袋戲,
前台的各種角色都操作在同一個人的手裡,
那個人通常是個老先生,當他換上貂蟬的人偶時,老先生的聲音
、動作都變得嬌滴滴,不只是動偶的手,連屁股都扭了起來。

我們都知道海倫‧凱勒,她聽不到聲音,可是他針對貝多芬的
《命運交響曲》寫過一篇偉大的評論。
她用手放在音箱上,隨著節奏、旋律所產生的振動,用觸覺去聽,
再寫出她的感覺。她證明了人類的感覺是可以互相轉換,
聽覺不只是聽覺,也可以變成觸覺。
尤其在和文系統裡,任何一個聲音都是有質感的,
我們說這個人的聲音如「洪鐘」,或者「如泣如訴」都是在形容語言的質感。

以詩詞的聲韻而言,如果是押江陽韻、東鐘韻,
寫出來的詩詞會如〈滿江紅〉的激憤、昂揚和壯烈,
因為ㄥ、ㄤ都是有共鳴、洪亮的聲音;
若是押齊微韻,是閉口韻,聲音小,就會有悲涼哀愁的感覺,
如淒、寂、離、依等字都是齊微韻腳。

...羅蘭‧巴特在《明室》這一本講攝影美學的書中,開頭就說,
他的母親過世了,整理母親的遺物時,在抽屜中看到母親五歲的照片,
他突然深刻地感覺到原來母親真的五歲過。
...我想,語言就如同這張照片,常常會變成個體與個體間一個不可知的牽繫。

...我最近在讀夏曼‧藍波安的書,他來自一個只剩下兩千多人的蘭嶼達悟族,
當他的族人會講閩南話、普通話,就是不會講達悟語,母語帶給他的哀傷,
對他生存所產生的意義會是什麼?
我反覆地獨他這本得獎小說《海浪的記憶》,寫他父親八十幾歲蹲在蘭嶼的海邊,
他說:「父親是很低的夕陽了。」

他用漢字寫,可是我們知道,漢語不會用「很低的夕陽」,而會用衰老、
將死、遲暮。夏曼‧藍波安沒有用這些字辭,而堅持達悟語的特殊語言模式。

...我們可以用類似西方符號學的方法,把語言重新界定為「既精確又誤導的工具」,
語言本來就是兩面的刀,存在一種弔詭,一方面在傳達,一方面在造成傳達的障礙。
所以最好的文學就是在語言的精準度裡製造語言的曖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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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上節錄自蔣勳 孤獨六講 其中一章 語言孤獨
稍後會放上自己的心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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